李群芳 我在这里所说的“湘西的狗”,指的是文学作品中的湘西的狗。湘西籍作家的许多小说作品都有一个独特的现象,就是作品中狗的形象非常鲜活,一点也不亚于其中的许多人物形象,甚至其饱满程度还压倒许多人物形象。可以说,这些狗的形象,是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形象。比如沈从文的《边城》、王跃文的《漫水》和彭见明的《那山·那人·那狗》。
首先,这些狗本身就是与作品中的主人公密不可分的一分子。无论是从生活中,还是在心理接纳上,它们就是主人公的“家人”,它们跟主人一道生活,一起劳动,一同悲欢,具有了十分的灵性和“人格”。《边城》中的黄狗,跟碧溪岨的摆渡老人及其孙女翠翠一道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起摆渡。“船将近岸边,祖父正向客人招呼‘慢点,慢点’时,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,最先一跃而上,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,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。”很自然地,“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,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。”以至于“这人家只一个老人,一个女孩子,一只黄狗。”狗与朋友、家人相提并论。
《漫水》中的狗,主要是两只狗:一只大黑狗,余公公养的,是只母狗;“慧娘娘屋有条黄狗,是余公公那黑狗的儿子。”大黑狗通人性,余公公去菜地,它一路撒欢;余公公劳动时,它就静坐在地边陪伴;余公公说什么它都能听懂。
《那山·那人·那狗》中的狗,也是一只大黄狗。它陪伴着两代乡邮员在湘西的万山丛中跑邮,既是老乡邮员(父亲)的好帮手,又是新乡邮员(儿子)的好向导。“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。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,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。”它用吠叫告诉山下的人邮递员来了,它能准时弄醒差点睡过头的乡邮员……俨然一个不要工资的“乡邮员”。
更为重要的是,这些狗在衬托人物和推动情节上,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它们使作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,可触可感,而绝不是可有可无的“花边补白”。可以说,没有它们的存在,这些作品就会逊色不少,甚至难成优秀作品。
《边城》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。端午节到了,赛龙舟的“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船头那里时,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。那黄狗汪汪的吠着,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,有人过渡时,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,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。翠翠……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,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,过了河又回来,就问它骂它:‘狗,狗,你做什么!不许这样子!’可是一会儿那声音被她发现了,她于是也绕屋跑着,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,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,让那点迷人的鼓声,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。”看来,人和狗的心中的悸动和迷乱是“灵犀一点通”的。
《漫水》中的一曲“狗咬人”的戏,非常精彩。一次,余公公的黑狗一叫唤,慧娘娘的黄狗就“遵母意”咬了一位收破烂的外乡人;余公公和慧娘娘争着赔钱,继而在“好娘坏娘好儿子坏儿子”的言语间“双”着了慧娘娘,从来好脾性的慧娘娘也生了气,不久又冰释了。这些情节充分展现了人物的微妙心理,使读者洞烛到幽微的人性。余公公跟慧娘娘及她儿子强坨之间,本来就蒙着一层“微妙玄通”的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,而两家的狗又显摆着这样一种关系:这两层关系一表一里,相互映衬,有如重影艺术字,增添了作品的景观纵深和层级,显示出一种别样的美。
《那山·那人·那狗》则把对狗的形象塑造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不但在题目里与“人”并提,在文中的着力也一点不亚于对人的塑造。在作家笔下,这只狗真正成为了“人”,具有了“人格”,可以说,它就是一个“主角”。作品中多次写到它的情感行为和心理活动:“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”“狗‘汪汪’地朝老人喊,告诉他:别痴痴呆呆,该要做什么了”……把狗这一“人物形象”塑造得如此鲜明突出,应是这部作品的最值得称道之处。同时,狗的忠诚和乡邮员对人民、对事业的忠诚,二者叠衬,成就了作品的纵深感,增添了作品的艺术魅力。
有朋友从湘西回来,告诉我湘西人家非常爱养狗,非常爱狗。湘西籍艺术家黄永玉就爱狗如命。如此看来,湘西籍作家的作品中,狗的“人物形象”如此之多、之鲜活、之饱满,是有着深厚的生活底蕴的。